贺奕、金海曙作品摘录
写在摘录之前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直接开始,服用镇定药物令我的一周处于不断地疲倦和昏睡之中,思维涣散无法聚拢成固定的形状更不可能考虑什么学习,最终我选择了妥协。从夏商开始,我翻阅起了“后先锋”研究过程中买来的几本小说集,除了金海曙的那本之外还有海力洪的《药片的精神》、贺奕的《伪生活》以及李冯的《今夜无法入睡》,夏商算是个幸运者,我在微信读书上找到了他的四卷本小说集。这些集子都不长,每本300页左右,金、海、贺三位的同属当年韩东主编的“断裂丛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98年那场名为“断裂”“闹剧”的延续,李冯也是这套丛书的编者之一,不过他那本集子属于《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先生与王蒙老爷子同编的“网络文学丛书”,当然,这并不是说其中的作品是网络小说,这里的“网络”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人是谁,除了让你去查百度百科和豆瓣之外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帮助你,这里我选择点到为止:张艺谋的《英雄》和《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编剧都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李冯;当年有版《赵氏孤儿》的话剧,其编剧则是老金。
我挺讨厌陈晓明老师那个“晚生代”的概念,它是如此含糊不清以致于将我要阅读的文献量增大了一倍以上。同样,我更讨厌90年代名目繁多的各种“新”和各种“后”,它们造成了文坛看似繁华实则毫无质地的喧嚣场面。如果摒除代际划分这种无科学依据可言但又不得不沿用的指称,我更愿意将这无法具体计数的作家们单独看待。现在让我尝试给看到这里的你们简单介绍一下好了:
李冯偏好戏仿和拼贴,多亏大佬,我知道了这种爱好的来源是法国的巴塞尔姆,这大大打消了李冯的原创性。其文本如同其人,给人一种富于才气、油滑和戏谑嘲弄的意味,或许可以称之为反讽和黑色幽默。
金海曙,如我在上次的介绍中所述,喜好描写都市人生的悬浮感。需要补充的是,由于他在这批作家中年纪较大,在日本待过七年,且常常写日本背景的文本,因而其笔下的人物令人更容易认定为胡子拉碴的颓废日本大叔,通常来说,这些大叔或多或少深陷抑郁、焦虑等精神疾病之中。
贺奕,写作“漂泊不定”,一方面对文革背景有着某种热爱,另一方面又带有一种新写实的意味,这可能和他身处北京有关。在文革书写中通常描摹少年悲剧,喜好从少年视角介入,单纯质朴的笔调中孕育着淡淡的哀愁(当然也带有一种伤痕的感觉,虽然完全不是伤痕文学那种内在意涵);在新写实书写中则如于坚所言“总有一个口气貌似谦卑、自我解嘲的、多余而不合时宜的、令人尴尬的、轻易就会被强权粉碎的叙述者”,这个身份是学校中即将毕业的人或刚刚毕业的人,他们无所事事自命不凡却又毫无建树,如同现在的我自己可能还有正在阅读的你。
海力洪,作品中具有一种类余华的质感,尤其是《在细雨中呼喊》中的那个余华,但关注点放在了90年代这个一切由金钱和市场把持的时代,他所营造的世界还带有一种荒诞离奇的神秘感,这得归功于对暴力、血、毒品和鬼魂的书写,人物基本是默尔索式的冷漠者,尽管也试图逃离原本的生活但最终却无一例外的失败,优点在于笔调老练。
夏商,个人觉得他能力不够,佳作不多,试图于平淡故事中写出某种“韵”来,但成功的不多,短篇追求融入现代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但我也没看出来,优点在于“贴近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各种书写富于细节和真实性,两个悲剧写的不错《八音盒》和《雨季的忧郁》。
这里我摘了上次金海曙没看完的内容和贺奕集子里的内容,算是某种心境代言吧。
摘录
金海曙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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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不知所措,现在的感觉也和十多年前一样混乱和朦胧。他盼望自己能够稳定在一个相对明确的想法上,哪怕是一个疯狂、荒唐、超过他忍受限度的想法。他无法安静下来,房间里的寂静和他嘈杂的精神状态摩擦得十分厉害。他打开窗,听着窗帘发出噗噗的声音,风试图从那里进来。他坐下来,开始看一本书,看了二十七页,实际上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又过去把窗关上。窗帘变得舒坦了一点,垂直地拖到地面,似乎刚才它那么激动完全是无辜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只响了一声,他拿起电话才知道是个打错了的。喂,他对着听筒说,想跟那个打错电话的女人聊一聊,但那头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很多年。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当他把毯子再次披到肩上时想。离婚的时候前妻带着孩子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当时他正陷在一个纠缠不休的麻烦里,他站在机场的入口处看着她们离去,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混合进一股嘈杂的人流。一开始他还能隐约辨认出她妻子的头发,再后来他就只看到了自己的幻觉。当时他感觉到自己是被她们扔进了一个纸篓里,空中留下了一道巧妙的抛物线,他黯然神伤,然后飞机就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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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能够重建一个相对安定的生活,但生活已经被搞坏啦,日子现在已经过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烂瓷片,你已经完全说不清楚它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了,即使你说得清楚它也早就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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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耐心一些把问题向他讲清楚,一个陌生人没完没了地来敲他的门让他实在受不了。他的生活也许就会因此垮下来,他知道现在自己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上,一个偶然事件的激发就会令它不可收拾地发生崩溃。他甚至知道崩溃肯定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不想让自己莫名其妙地葬送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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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路生想到了死亡,这个在他生命线索上的一个小点正在逐渐清晰,被放大,这个本来在他这样年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某种现象,现在像放在显影液里的感光纸,其边缘轮廓已经变得伸手可触。他希望他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死在一个突然降临的美好的幻觉里,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死在一个寒冷的、灰蒙蒙的、毫无名堂、焦躁不安的早晨。
《找个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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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刻,我认识到,我生活压力的来源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没意思。我周围没任何有意思的东西。这是一种相对特殊的感觉。一个人感到彻底没意思的时候是有点意思的,它会表现出一些类精神疾病的症状。首先是记忆力的衰退,我变得很容易忘事,或者我记得是在左边的东西不明不白就跑到右边去了。另外又是我还会出现一些幻觉,我是干这一行的,我知道它是幻觉。这些幻觉通常是充满魅力的。有一次,我看见一支玫瑰花从窗帘上逐渐生长起来,随着阳光的变化花蕾逐渐绽放,风穿行其间,花瓣清晰而艳丽。
虽然我在幻觉中常常看到我喜欢的东西,但我知道我肯定是出了问题。
所以,我想说的仅仅是,目前的生活状态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很大,又很空洞,一种生命中无上之轻的重量,如果处理不当容易留下后遗症(心理和行为上的怪癖)。譬如说,那支窗帘上的玫瑰就让我相当紧张。特别是我知道这是一个幻觉,但我仍然看到它在不停地、清晰地向上生长,我不能抑制它的生长速度。我甚至不能从我坐的地方站起来,我到窗户那儿去,椅子上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吸住了我。当时我非常想到窗帘那儿去。我想把它从窗帘上摘下来插进花瓶里,或者直截了当地从窗口扔出去。我的妻子在浴室里洗澡,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塑料盆和浴缸的撞击声、浴液在光滑皮肤上的摩擦声。我努力抑制住了喊我妻子的冲动,我非常想喊她来帮帮忙。但我知道我这一声如果喊出来的话,我肯定会不可阻挡地成为一个疯子。我并不是什么疯子,这一点我清楚。我只是想把这朵莫名其妙的花扔出去扔出去。但是我做不到。我坐在椅子上,上午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沉甸甸的,像一床非常高级的毛毯。我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儿,看着周围的一切完全脱离了我的意志,以它们各自的方式活动起来。我除了等待只有等待。根据我的经验,只要我妻子从浴室里出来了我的幻觉就会消失,只要边上有一个人这种幻觉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据。可是我的妻子正在洗澡,她洗个没完。她从头部洗起,逐渐往下,水在不停地流着,哗啦哗啦,一房间都是浴液的泡沫。
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太过分了。在这种状态下,这次旅行虽然看起来是疯狂的、无聊的、缺乏目的的,但我的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一次目的明确、积极向上、试图恢复理性光辉和实现自我拯救的旅行。我觉得到哪里去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关键的是我必须旅行,并且通过旅行让自己彻底地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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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中心的白色单实线呆板、单调、固执,并且充满了焦虑和孤独。我上路几天以后,它就开始以这种无穷无尽的单调折磨我,用这种单调逼迫我和它一起疯掉。有一段路上这条白线不见了,可过不了多久又像一个偏执的白痴出现在我眼前。我逐渐开始发现吸引我往下走的就是这种单调。它引导我不停地往下走,我觉得自己是在跟一条白线苦苦搏斗,要不是这样的话我可能会完全丧失掉自信心。我甚至觉得这条白线现在成了我生命中最有分量的一部分,失去了它说不定我就会一头栽倒在地。而这种结果和我期待的完全相反,和这次旅行的目的完全相反。我必须让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像一个和蔼可亲的丈夫,然后是一个父亲……
我必须坚持下去,直到生活出现一个正常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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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充斥着,白天像一个不断膨胀起来的气球,看起来它在不断膨胀,非常充实。但到了半夜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一到半夜就会有一根虚无的针无声无息地向你扎过来,然后就是砰地一声,白天的气球破碎了。生活就会变得零零碎碎、毫无意义;生活的本质特性就会非常具体地体现在每一件物体的反光里。如果此时正好一人独处,这种虚无的困扰就会把你弄得六神无主,逼迫你抓起电话随便拨出一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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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有意识地选择了死亡,这件事肯定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影响。它对我的世界观产生了消极的影响。我是这样认识问题的。其实生活还是生活,它和从前没有变化。但一个人的自杀强调出了生活的阴暗面,使生活的无聊显得更深刻了一些。让我意识到解决无聊这个问题是必要的、迫在眉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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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又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坐在地上,觉得鼻子在往外流血。实际上也确实在流血。我在地上坐了很久,让血迅速流畅地往下流。直到我觉得再这样坐下去不行了,我想到再这样坐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站了起来,觉得衬衫上到处是血。我把衬衫脱下来,往前走了一百米,那个地方有盏路灯。我把衬衫对着路灯照了照,我的血看起来很暗、很稠,不像是什么血而是一种类似石油的东西。我在路灯下又坐了下来。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什么疼痛感,也没有什么愤懑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我甚至觉得这两拳在我的生活里打出了一些内容。这样想我知道是有些变态的,这是一种变态的想法。
问题在于我当时的感觉真的是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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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担心自行车链条会突然断掉,如果突然断掉我就一筹莫展了。其实我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担心这一点,我甚至暗暗希望它就这样断掉算了。链条一断掉我就可以在坡上躺下来,我可以找一个避风一点的地方,躺在睡袋上。我累了。我希望在睡袋上躺下来,翻开那本《追忆似水年华》。这个场面让我很着迷。天知道为什么这个场面让我着迷。
贺奕
《我工作的头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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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四年的大学时光过得如此迅疾,似乎撑开虎口就能量出它可怜的长度。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小手指的一截就已经碰到毕业证书的软塑烫金封皮了。也只有这样东西,可以作为我在过去四年里并非一事无成的唯一凭据。不过,它同时也搭配给我一大堆副产品,比如自命不凡,眼高手低,遇事爱发牢骚,生活没有规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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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过去这帮同学一比,我在各方面都是一个迟到者。……人人心里都揣着一份作为短期奋斗目标的小小蓝图,不断根据现实情况的变化作出调整。只有我一个人,脑子里空空如也,对未来无所适从。
每天早上推车出门,我都得费劲琢磨这一天该怎么过。常常是在办公室里人进人出,众声喧腾的时候,空虚和寂寥最容易在我笑脸下蔓延开来,在抵达脏腑时开始糜烂。相反,一个人静静呆着倒要好受得多。我可以走到窗边往外看:商店的橱窗和标牌,行人的衣装和步态,各种牌号的汽车驶过大街,集贸市场上闹哄哄的交易场面。实在没有东西可看,我就看天。天空总能让我产生新的发现。为什么一回到同事们中间,我就总有一种跟他们格格不入的感觉呢?
《人生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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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的手触到她那总是滚烫的脸颊的时候,我常常想,相爱无非也就是这样。两个人,通过孤独相互接近,通过肩并肩走在去某个地方的路上,而把各自的情感纠缠在一起。不断相互伤害,又不断以为相互伤害后的和解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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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怎样才能消解我内心的苦恼啊!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我。倘若我试图寻求理解,到头来得到的肯定只是唾骂和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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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对于草芥般渺小的个人,对于壁障重重的肉体凡胎来说,永恒并非那么难以接近。我只是希望从这个世界上无数人的浑浑噩噩里摆脱出来,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活着。这也许意味着我将成为别人的对立面,包括父母、朋友、领导、同事,也包括相处两年之久的小蒯。不管怎么说,起码我应该尝试一下改变自己。虽然我确实忐忑不安,不知道对于未知的痛苦是否会与我终生相伴。我甚至突然想到,要是我能离开这个城市,哪怕只是一段时间,只要可以使我避开即将面对的纷扰,那该多好啊……
《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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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有点神魂颠倒了。我总是这样,宁可把全部心思都耗费在一些毫无价值、也不可能找到答案的无聊问题上,也不愿意稍稍考虑一下毕业后的前途。我的意识经常在自我催眠的作用下进入某种谵妄状态。这时我能听到发自土壤、水泥、木头、橡胶,发自那些被人们认为是无机物质内部的神秘声响。我会听到有人俯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同时感受到他嘴唇和鼻腔呼出的游丝般的气息。我还能在恍惚中看见过去或者未来生活中一些不含任何特殊寓意的时刻。我确实变得越来越神魂颠倒了。我抛开纸笔,直起上身,出现在穿衣镜里的一张生疏面孔似乎在对我发出接头暗号,而我却忘了按约定该如何对答。我暗想别人对我的误认也许是有道理的,因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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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一连多个晚上,我被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折腾得难以入眠。它们就像一只只飞鸟,轮番从家乡熟悉的街道上空一掠而过,消失在建筑物、电线架、铁轨和林木的尽头。我是多么渴望那种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的感觉啊。
然而,转眼过去这么些年,我发现自己仍然停在原地踏步。我没有变,我还是我。只不过唇边多了一些胡须,脑子里多了一些糊涂心思而已。很久以来,我对外部事物的兴趣几乎丧失殆尽,偶尔秉着沉思冥想放出的微光,才勉强照亮心灵狭小的一隅。毫无疑问,所有我这个年龄上的人,都开始先后受到一个同样问题的困扰,那就是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这个问题在很多人脑中往往倏忽而过,甚至留不下一丝阴影。然而对我说来,它却是一个盘据眼前挥之不去的谜。它的答案显示给一只巨大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也有的时候,比如凌晨被噩梦惊醒,我会觉得这只也许有些疲劳的手抽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而已,但我却感到深深失落,一种无尽的空虚。我曾经偏执地相信,人生的幸福就在于保持心地的宁静纯洁,抵拒各种世俗的诱惑。尽管我对父亲自编的那套处世教程极度反感,我似乎又服膺于其中的一条:正是依据一个人坚忍苦修的程度,幸运之神才能确定对他的馈赠可以有多慷慨。正因如此,以往周末,每当我的同学们全都流连于舞场和牌桌的时候,我却安于在寂静寥落的宿舍或教室里捧读一本本的书。我知道我想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麻醉自己,可那种越来越衰微的效果也越来越使我沮丧。我知道,我孤独的个性并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它只不过是我一生中出的阴差阳错,吃过的小小苦头还有蒙受的那些挫折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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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就跟爱他妈一个人一样,爱他也就爱他残缺的肢体,爱他脑子里的毒瘤,爱他骨头里的癌还有他身上的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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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所谓的伤害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某种东西看得太重。你对自己的感情看得太重,所以才会有被伤害的感觉。伤害不是别人给你带来的,而是你自己带给自己的。但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换一种看问题的方式,也许后来你就不会那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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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寻思,我这年轻的一代人有着何等混乱和畸形的思想啊。幻觉如同搀入毒素的养料一般,在孳生出我们人生观的同时又使它深受其害。爱情是什么?或许只是使我们对生存感到不那么乏味的添加剂?或许,它并不比一个小小的闪念延续的时间更长,也并不比片刻的肉体快感更强烈?在一个秽浊庸俗的电视节目和街头小报泛滥成灾并且垄断了大众趣味的年代,谁还相信会有至高无上的爱情?在坚贞自守比放任沉沦更容易遭到嘲弄的风尚中,谁,还会珍惜他身上爱的能力?
注:
摘录文章均来自1999年海天出版社出版的金海曙短篇小说集《深度焦虑》以及同年同社出版的贺奕小说集《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