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阅读与写作之间的沟通处总是会令人觉得快慰。
与《同类》的语调相去甚远。
乔治身上的孤独由吉姆离世带来的悲伤打底,但在旁支斜出的增生过程中演化为怨念和激愤,它们与男同性恋对自己身体机能衰弱和性魅力的丧失的怀疑和忧惧相结合,共同构成了乔治愤世嫉俗、憎恨、暴力倾向、难以忍受的根本来源,当然,这种不无过分嘲弄意味的表述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即便不被视为是可鄙的,也会被打上不值得提倡、有违公序良俗的标签,至少也是不被鼓励的。但对他而言,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短暂地从苦痛中逃离,这构成维系他生存的某种支柱性的力量。因为丧失伴侣的力量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压根难以承受。
说到底,对于乔治而言,这种丧失或许比失去至亲更加令他难以承受,因为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恋人伴侣,而且是一位能与自己精神相通、产生共鸣的个体,在某种程度上,吉姆所充当的角色是不可多得与难以替代的。所以,乔治会有一种自我本身离散消退的感觉,只有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成为乔治,那个大家命名、认识的乔治。”为此,他“必须刻意让自己去考虑别人的想法,适应别人的情绪。他以一个老手的娴熟,飞快地给自己涂上一层精神油彩,成为他必须扮演的角色。”对于陷入悲痛的乔治而言,“自我”已经随着吉姆的离去而遗失了,现在行走的只是名为乔治也被众人目为乔治的一具躯壳。那句“穿戴整齐后,它就变成了‘他’”其实是在说“穿戴整齐后,它才能变成‘他’”。如果能够如此理解,那么乔治的一切“缺点”其实都是可以容忍的。因为他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作为一个鳏居的单身男子所感受到的——主要是孤独、寂寞、悲伤和心碎,而且是一个在自己最好的年龄已经逝去之后的单身男同性恋所感受到——他的愤世嫉俗主要是在这里,更是一个被迫回归孤独的个体所能感受到的那种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痛楚。而在面对生活——这个亘古长存又无可撼动的神灵时,我们只能将上述痛苦掩埋在表皮之下,这是社会对我们的规训与教谕。但是,对表层体面的维持——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且必须的,无论如何都会强化这种痛苦的感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乔治的悲哀得到了提纯,从个体上升为同性恋群体再跃迁至具备普世意义的全人类(当然是个人)。
但是译者在后记中谈及的内容正是缺失掉了中间那层绝对不应丢弃的部分。尽管他已经提到:“伊舍伍德所批评和反抗的,是把乔治、吉姆以及他们的生活变得不可见和孤立的那股力量”,也透彻地分析出“感情存续时无法言说,失去时得不到分担,这样的痛苦体验带给乔治最剧烈的愤怒”,但说到底,这些东西在我们的译者笔下仍旧是不可见的(当然,我想更多还是审查的原因导致这一切都不能如此轻易在我们的国度得到呈现)。
在这个角度上,我倒更能与伊舍伍德共情了。换言之,绝不应否定乔治的特殊身份及其重要性,因为正如 Tom Ford 所言“他(伊舍伍德)代表着一种可能,即同时拥有艺术和爱情、经受住种种风险获得安稳生活的可能”,正是通过他自己的写作和他的人生才得以让我们窥见这一点。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同类》与本文得以互相接续。
我们从两本书中能够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独特的经历:由于它的存在,我们才能够借此对所谓的同性恋的生活产生基础的认知(虽然更多是那个时代的),并且试着想象一种超越异性恋权威构建的亲密关系范畴之外的人际关系,或许最重要的,其实是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存在未来的,并且能够借此——在不存在任何可被看见的国内范式的情况下——想象未来的一种可能的样态。
同样一脉相承的还有伊舍伍德精准细密、不无谐趣的描写。这架行走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生活的镜头,并以如同刻刀的语言将行为和画面还原得淋漓尽致:
“他现在是属于学校的公共设施,迫不及待想被使用,想到自己正被浪费,他连一秒都不能忍。他走在桌子中间,带着试探性的笑容;那是一种四十瓦的微笑,但只要有需要,能立即换成一百五十瓦。”
“悲伤像树懒,已经无可抗拒地攀附在他身上。它会陪着你爬上床,躺在你身边,直到你开始生病。”
奇特的喻象令人无法不对伊舍伍德的语言产生浓厚的兴趣。而在修辞、描绘的背后是不断拉近又抽离的叙事视点。内聚焦与外聚焦的不断切换,勾勒出乔治丰富的心理变化。正是在镜头的变动中,种种情绪得以流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自己不负盛年的躯体的关注以及由此产生的心里变动,与对吉姆的心态变化。
健身房的一段其实是特别有意思的一处心理刻写。作为男同性恋,他出于自愿,维持着一具与自己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躯体,他没有“宿命式地接受中老年状态”,而是固执地让自己仍处于“参赛者”的地位。可这种“自愿”背后其实掺杂着许多被迫的成分。乔治与吉姆的年龄差距,以及失去吉姆之后仍旧想保持自己性吸引力的想法,都促使他不得不维持一具健硕且看起来更加年轻的肉体。这里面存在着男同性恋群体独特的处事伦理:无可依靠的社会身份与不稳定的情感关系,让他们不得不面临着随时随地被抛弃的风险。而由于生理需求的影响,尽可能保持一具看上去年轻的肉体其实是让他们能够长期行走于这个“微观世界”所不可或缺的“门票”,保持得越久——也就是乔治所说的“参赛”越久,自己吸引性伴侣,停留在恋爱市场上的时间就越长,能够找到合适的伴侣的可能性就越大。也正是在这个场域,乔治感受到了一种“肉身乌托邦”式的“民主氛围”:所有人都在为了改变自己体态上不好的那一面努力着,大家显示出来的都是不完美的那一面。这是否也显示着看似自恋的乔治的真实想法:对于维系身材和个体的表面“完美”与体面的反感和怀疑。
而关于吉姆,可以说整部作品就是表述乔治走出吉姆逝世阴影所做的努力。这一点在电影中表现得的加明确。从一开始因不能向人展露吉姆的离世与自己同他的关系的愤懑,到对他在家中留下的印迹的缅怀,都可以看出深切的怀念和难以走出的悲痛。
“吉姆属于过去。他对乔治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但乔治还如此忠诚地铭记着他。乔治强迫自己记得。他害怕遗忘。他说过,吉姆就是他的人生。但如果他还想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忘掉。吉姆已经死了。那乔治为什么还留在这儿?这是他遇见吉姆的地方。他相信能在这里找到另一个吉姆。”
尽管决心向前走,离开丧失的沉沦,但他还是将自己试图寻找的视为吉姆的代替品,或许正是因为与吉姆的相处经历,使他知道找到下一个吉姆是一件几乎难以达成的事。所以他在后面就陷入了自我矛盾之中:
“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他已经开始找了。乔治凭什么相信自己能找到这个人?他只知道他必须找到。他相信他找得到,因为他非找到不可。但乔治越来越老了。再找不到,一切不会太晚了吗? 永远不要对乔治说这句话。他不会听的。他不敢去听。去他的未来。”
“就是现在,他必须找到另一个吉姆。现在他必须去爱。现在他必须活下去——”
然而在乔治终于挣扎着突破重围,下定决心继续寻找的时候,一切却戛然而止了。这个结果着实令人悲哀。译者分析道:“乔治顺叙的生活和对吉姆倒叙的回忆、现实的痛苦和记忆的美好互为镜像,在小说中形成完美的对称;作者仍执拗地把乔治毁灭倒计时的起点设定在了人生最美好的一刻,强化了小说的对称性。”在乔治丧失意识之前他想到的其实是最美好的一刻,这种处理到最终还是给文本的低沉色调增添了一抹虹光,很难不让人想起浮士德离世的那个场面。
精通德语并曾长期居留在德国的伊舍伍德难道就不是在试着以这样一种处理来让自己的文本与浮士德形成一种遥远且饶有意味的互文?尽管处理的核心问题不同,但对于乔治乃至所有男同性恋(尤其是在被压抑的历史状态下)而言,如何解决灵肉冲突是他们中每一个个体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说到底,伊舍伍德对于寂寞和孤独主题的把控其实是在强调现代社会人与人相互理解与沟通的困难,因此在肯尼向乔治表达他认为乔治是讳莫如深的时候,乔治表达了自己的悲哀和牢骚:“仁慈的上帝——讳莫如深!这就是你能想到的?你不曾闪过一丝念头,其实我是渴望沟通的?”正是他有意无意寄予厚望的肯尼的对自己的误解,让乔治意识到他确实可能找不到另一个吉姆了:
“你本来可以读懂我的。你可以。但你根本懒得去深究。听着——你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我真心认为有这个可能的男孩。这就更让一切变得如此悲哀,徒劳无益。你没有试着了解,而是以那种不可原谅的浅薄,想着‘他是个肮脏的老男人’,然后把这个本可能是你年轻时代最珍贵、最难忘的夜晚变成了一场调情!你不喜欢这个词,对吧?但就是这个词。这就是当前一切的悲剧所在。”
说到底,整件事还是让人倍感受挫,尽管后来乔治仍然决定要继续寻找(正是这一点使他成为西西弗斯的另一个现代变体)另一个吉姆。在这里,我想一定需要进行辩护,其实也是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老生常谈的是:悲哀者正是这个社会中另一个受到广泛且持续性污名化的群体。现在我们惯于运用所谓的正负能量、情绪价值等概念来对这些群体分层设色,更习惯于对这些悲哀者陷入此种境地的原因视而不见。并由此迫不及待且不由分说地用现成的被发明出来的概念,为他们扣上一个大大的帽子,将之驱逐出“群”,驱逐出自己的视野,似乎这样他们就能够消失不见。却从不想想这样的行径,是否是另一种施暴?更不愿去正视这样一种现实,即这些人尽管消极悲观却也还在坚韧地向前走着。换言之,所谓的负能量者反倒通过他们坚韧的前行,显示着一种正能量者所从来不曾展现,也很难去想象的一种生命力。幽夜的微烛也总归是光亮,没有它们或许也不一定能挨到破晓时分。
乔治显示了这样一种生活的状态,或许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当下社会的男同性恋所一直处于的一种生活状态:即便无望却还在挨着。正因意识到这一点,我越发觉得自己无权指责什么,尽管有些人确实陷入一种非常态的生存处境之中,但我们真的能将自己从中摘得那么干净么?
其实还有其它有意思的观察角度,例如提到的 F.R.利维斯与 C.P.斯诺关于“两种文化”的讨论(我实在不懂理论史所以也无法展开,但还是会有熟悉与亲切感),六十年代英美学术界与学生运动的关系,看完《同路人》之后还会对 L.A 在美国同运中的历史地位以及当时身处此地的男同性恋的整体生存处境有所关注(这其实可能是乔治不能将吉姆之死明确表达并因此感到愤懑不平的一个十分现实的考量)。期待以后的阅读能勾连起更多有的没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