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或一场追捕
一
如你所见,我现在在奔跑,是的,我理解你对我何以在如此快速地运动中还能以这样平静的口吻跟你聊天而感到纳闷,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当我看见你的时候这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既然你也对此毫无头绪,那不如就先把这微不足道的事抛在脑后吧。
现在实在是太暗了,我只能凭借那一点点月光还有早已熟悉了视野来大致判断前进的方向,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到哪里了。你有没有听见刚才那阵树叶发出的声音?那可真是一阵强风,我的头发都被它吹乱了,好在它没持续多久就停了下来,要不然我肯定得放慢些速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有人在追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躺在这片破林子里了。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我在家睡得好好的,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这种荒山野岭?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我一醒来就发现有四个人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尽管那块儿供我“睡觉”的地方还算平坦,月亮那点儿微弱的光还能或多或少照下来,让人能看得清楚些,但无奈,他们围过来的时候正好背着月光,搞得我一个人的样子也没看清。
啊,你问我怎么逃出来的?别急,等我找到安全的地方了再跟你说。现在应该关注眼前。
二
当男子走进那家宾馆的时候,坐在前台的小哥感到有些奇怪。这人喘着粗气,好像刚刚跑了个马拉松,他身上也是脏兮兮的,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即便十分警惕,但他还是按照客人的要求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大床房。当他将房卡递给男子的时候,他无意中碰到了对方的手,它很冷,而现下天气是却是这样的热,那点儿冷还有男子满身的尘土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踏实,所以他特意在记录簿上标注了一下给他的房间号码。
男子几乎是将自己摔在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他顾不得身上那些浮土是否会粘在白色的床单上,他实在是太累了。窗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宾馆外用来照明的灯光发出的光亮,其他的一切都寂然地隐匿黑暗中,但天空却并不静默,许多星子在那里自顾自地闪烁。“这就是乡下的好处了”,已经恢复了平静的他在脑海中想到。随即他站起来,脱掉身上脏透了的衣裤,走进淋浴间。
温热的洗澡水因空间的闭塞蒸腾开来,让身处其中的他感到十分舒适。踏出淋浴间的时候他望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叹了口气,将它们泡在洗手台里。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到小时候和母亲去N城时偶遇暴雨的经历,那时,没带换洗衣物又被淋透了的他们最终用吹风机人为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对他而言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他愿意就此打住。
洗完衣服,他抖了抖被罩和床单,试图让那些遗留的浮土纷纷“呱呱坠地”,但显然它们比他想象中要顽固的多,这个行为又没来由地在他脑海中唤醒他与朋友一同出游时的记忆,那时的他们应该尚可被称之为“年幼”,但却莫名勇敢地自己出行,当天夜里住宿的旅店环境确实说不上怎么好,但他们也只能暂且住下。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穿上仅剩的短袖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向外面瞅去。门外站着的是那个刚刚在前台的小哥。
小哥见屋内迟迟没有动静,又敲了一下门,然后略微提高了音量,说道:“先生,您刚刚点的炒饭做好了,请您开一下门。”在说完这话的时候,他感觉有一点儿烦闷,这个奇怪的男人在奇怪的时间点来到宾馆的事实还是让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提防一下。
男子打开了门,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向小哥道了声歉,然后接过对方手里的餐盘。
“辛苦你了,这么晚还劳费你帮我做了份炒饭。”他没想到自己会说这些话,所以当声音发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有点儿惊讶。
小哥先是一愣,然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装成随意的样子,答道:“没事儿,反正这荒郊野岭的,几天也不一定能见到一个人。”
男子没再说什么。小哥也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所以他随即扯了个谎,匆匆走开了。
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男子听着夏天标志性的蝉鸣往嘴里送着炒饭,夜里的风在这时已经减缓了它的流速,但还是吹得那不牢靠的纱窗一鼓一鼓的。在吃完最后一口时,他如释重负地靠在了沙发上。刚刚被打断的回忆再度重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想起来那个喝多了酒的地陪在大晚上狠狠地敲了他和一个同伴住处的门,要求他们加点儿钱换个更好的地方住,那时候他俩面面相觑,佯装镇定地把那个醉汉赶走,然后迅速关上了门。他有点儿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码子事,笑了笑,起身去烘干刚刚洗好的衣裤。
三
小哥回到前台的时候,刚刚替他看着门口的保安大爷走了过来。
“嘿,小子,刚刚我遇见了个奇事儿。”他故作神秘地说着,显然想让面前的年青人继续追问下去。
“怎么了?”小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不甚关心地说到。他一直都不怎么看得起这位年长的同事,这主要是因为他总是喜欢盯着客人细细地瞧,每年旅游“旺季”的时候不少本来可以成为房客的客人都被他这种坏习惯给弄走了,但无奈这人跟老板有着亲戚关系,他也不好在老板面前多说些什么。
“刚你进去的时候,打这儿过了四个人,看那样子是在找什么人,他们看我在门口坐着就过来问了几句话。”
“他们说什么?”听到这儿,小哥自然而然地在心底将他们与那位风尘仆仆的房客联系在了一起,但是他没吭声,只是耐着性子继续问着那个令他不甚喜欢的大爷。
“他们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满身是土的男人,哦,对了,他们还说那人应该喘的不行。我一听这阵仗就知道这四个人一定是在追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如果我要是知道,我肯定就给他们说了,他们四个看着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可我毕竟没看到他们嘴里说的那人不是?然后我就如实告知,他们也就离开了。”说着,他撅了撅嘴,表示自己的富于生活经验。
“这倒真是个奇事。”小哥本来想辩驳一两句,但一想到大爷处处是歪理的胡搅蛮缠,最后还是沉默了。
大爷一看之前跟自己不怎么聊得开的小哥这次不说话了,顺势拉开了腔:“是啊,你看这年头,人自个儿的事儿还忙不完理不尽呢,哪有空管别人呢?这就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哥这时因为大爷的话觉出些后怕出来,虽然他一开始就注意到那个房客的奇怪,但总还是没往这边想过,现在这事一被揭出来,他就禁不住想:如果那四个人沿着路往前跑,前面不远处确实还有几个旅店,但再往前就是下山的路,边上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按照那个男的进门时的喘法,再怎么跑下去也不可能跑下山去的,这四个人会不会返回来一个个旅店挨个查人呢?就算他们不是警察什么的也没有查人的权力,但这大半夜的,店里只有我和这老头两个人,本来就没几个房客,他们也都在睡觉,如果他们四个要硬闯我该怎么办?这老头是绝对指望不住的,说不定他会跟他刚刚说的一样,直接倒戈到对面,然后还帮他们找房门钥匙。
一想到这些,本来就有些焦虑的小哥更加坐不住了,即便空调已经对着他吹了,但他头上还是冒出许多汗来。看着被汗水印湿了的记录簿,他陷入了沉思。
四
不知道你能不能透过黑暗看清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的形状,我已经睁着眼睛看了它好一会儿了,之前开着灯的时候那根灯管就闪个不停,就像学生年代教室里的那些灯管一样,因为常年开着,容易发生故障,但这里是宾馆,自然不会常年开着,我感觉它一定上了“年纪”。而现在在黑暗里看它,我又总觉得它在晃动,好像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后就那样笔直的落下来,砸在我的脑袋上,让我的脑袋和它一起碎开,当然,我的脑袋不一定会碎开,它则是一定会失去自己的“生命”。因此我觉得它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暗杀者”,要不然怎么会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前反而比自己的目标先一步死掉呢?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窗外的风和那些讨厌的知了就一直没停过,虽然夜里的风带来了些凉爽,但却吹得窗户直响。我当然没有怪罪这风的意思,罪魁祸首是那不牢靠的纱窗。
嗯?你问我为什么不开空调?原因很简单,空调和灯管一样年久失修,打开之后你甚至可以直接在屋里欣赏机械奏鸣曲。
……
看来今天我是睡不成了。
刚刚前台小哥又过来了一趟,他告诉我之前有四个人来找过我,不过他们现在沿着路向前走了,他不能确定这些人会不会再折返回来。说实话,他过来提醒我这件事确实令我感到十分惊讶,但仔细一想又发现,自己这种情况确实很容易引起店家的注意,况且这个年青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干练精明。而从他当时说话的神情,我可以看出他的焦虑感要远大于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要帮助我的,但我还是十分感动,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所以只能苦笑一下敷衍过去,然后对他道了声谢谢。
正如我没想到小哥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一样,我也的确没有想到那四个人会如此锲而不舍。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自己还可以在跑的同时进行平静的对话吗,实际上后来就不可以了。因为在你短暂离开的时候我又提了一次速,这次提速虽然完全将他们四个甩在了身后,但也让我在快跑出树林的时候感到有些体力不支。所以后来我仍沿着林子的周边跑,因为路上过一段就会出现一个街灯,跑上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对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在彻底听不到后面的追逐声后我才敢跑出树林来,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到了这家宾馆。
他们失算的一点在于没有拿走我身上的钱包,这也是令我十分诧异的事,我不是说在恢复意识之前我确实是躺在床上睡觉的吗?所以醒来后竟然穿着一身白天的衣服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好在这成了解救我燃眉之急的最后一根稻草。
实际上我总感觉这四个人并不怎么凶神恶煞,如果他们确实想对我做什么,早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就该动手了,但事实是他们不仅没有对早先睡熟的我施以五花大绑,也没有在追我的时候做出什么攻击性措施。哦,对了,我的最初的脱逃就是趁机而为的,他们那时正在争执些什么,而我则在一开始仍装作神志不清,在他们吵得热火朝天时,我趁他们没注意,悄悄溜走了。说实话,脱逃的顺利让我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即便他们在我睡着的时候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侵害性举措,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所以一路上,虽然速度不快,他们却也丝毫没有放松对我的“追捕”。
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跟谁结过仇怨,明明上床睡觉前我才刚刚完成一份交到我手上的重要任务,所以我才会睡得那么踏实。现在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至今无法搞明白。我也打心底里期望这只是一场梦,期望在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也和往常一样,能起来去继续完成那些剩下没来得及做的任务。
五
大爷仍旧坐在门口扇着他的扇子,他的目光随意地望向对面那盏已经不怎么亮的街灯,在灯炮周围,飞虫正在开着盛大的狂欢宴会,其后的灌木和枝叶则在一阵阵风中舞动——沙沙作响。他透过余光瞥到小哥有点儿紧张兮兮地又向客房走去了。他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只要自己做好守夜的本职工作,其它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没什么关注的必要,刚刚那几个人也不过是为他提供了打发这漫长夜晚的一个谈资罢了。
但他一面呆呆地望着道路对面的树丛一边却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这件突然造访他的奇事:“说不定真有这么个人呢?唉,老头子啊老头子,要不是你之前去了趟茅房,说不定就正好能碰上那个被追的男人了!”想着想着,他感出些自己的失望来,然而当他想到下午吃的那些李子时,似乎就将一切的罪魁祸首找到了:“都怪臭老婆子买的那些半生不熟的李子,要不是吃了它们我也不至于拉坏了肚子,也不至于错过这档子好事了。”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
说来也怪,大爷继续回想着,那四个人都清一色的带着口罩,但衣着却相去甚远。为首的那个倒是十分客气,他穿的那个是什么来着?他好像有点儿印象,总是在民国电视剧里能看到的那种衣服,但一时他也说不上来个所以然,那就索性放弃这个想别的吧。继而又想到他身边的那三个人,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倒也不嫌热;另一个则跟上来搭话的人穿的一样;最末那个一言不发,却还带着个布帽子,像是古装剧里的扮相。这么一看,这四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黑道上的,怎么还非得抓着那个男的不成?想到这儿,他又为前台小哥没有细问自己而感到有些失落,明明他对那四个人记得如此清晰,怎么那小伙子就不继续问下去呢?年青人身上的那种冷淡令他忆起儿子对自己的态度。“现在的小孩儿啊”,想着,他点上了一支烟,然后仍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细细琢磨着。
他把眼睛眯缝起来看,试着看清楚那些做着毫无规律运动的飞虫,似乎一旦他勘破了它们运动轨迹的规律也就能随即找到解决自己被冷落的方法了,可一切无果。
按灭了那个发出红光点的烟头后,他打了个哈欠,感到这夜与往日不同的漫长。
六
写完最后一个字,前台小哥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刚刚誊写完毕的新记录簿,感觉此前的焦虑被一扫而光。他不能承认自己这是伪造,因为他怀有一个“高尚”的目的——救人。当然,“高尚”仅仅是他自己声称的,他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突然生出帮助那个房客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似乎是觉得这事情有些“好玩”,毕竟在他这个年龄,仅仅是山中的日常生活已经无法让他感受到新鲜感了。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呆在屋子里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客人们,而那些从城里来的客人却又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们不屑于跟他这种乡野粗民发生什么更多的关系,这让他对那些人也生出些淡漠和厌倦来。可是这个男人不一样,最起码他为这个了无生机的夜晚带来了些与以往不同的变动。
小哥其实很好奇那个男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又感觉直接去问对方似乎不太礼貌,出于同样的为对方着想的考虑,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地不去打搅那位“神秘”的房客,所以他才选择为接下来随时可能会到来的“突袭”做些准备措施,最简单的也相对有效的正是抹去这位房客的“存在”,这样一来,如果那四个方才被老头子支开的人破门而入,准备强行搜查整座宾馆的话,他也可以趁着他们对一个个房间查验的功夫提前做出些声响和动静,好让那个客人早些意识到,然后想法子跑掉。想到这儿,他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机警感到骄傲。
可他究竟不知道那四个人长什么样子,这是目前令他最为不安的,如果他们是四个彪形大汉,那无论怎样自己也是抵挡不住的,但倘若他们只是正常人而且能够进行交流的话,那么事情可能会简单不少,他甚至有自信可以直接在前台就凭自己的口才把这群人骗走。
他知道大爷看到了四个人的样子,但是因为打心底里不喜欢他,所以就不愿意去向他询问。为了让自己的不询问显得更加合理,他又想到:刚刚自己突然离开前台已经被大爷看到了,如果再打破常规去问他就更容易引起他的注意了,这到头来说不定会坏了自己的事!想到这里,他似乎终于感到了心满意足,对着新的记录簿点了点头,然后满心欣喜地靠在了转椅的靠背上,闭上了他有些疲倦的双眼。
七
大爷看到前台小哥从走廊回到接待处便放下了扇子,他有些费劲地站起来,向一楼尽头的厕所走去。这是他今晚第五次去厕所了,那半生不熟的李子着实害惨了他,每当自己因为这种“病症”而感到身体不适时,他总会想到自己的老来。
平日跟小哥闲扯的时候(虽然基本是他自己说话),他最喜欢做的就是追忆自己的“似水流年”,当年背着一大捆柴火毫不费力地上山下山的他,如今在下坡路走快些步子都会感到些许力不从心,而闪着腰、落枕之类的小症状则是家常便饭了。衰老带给这个倔强的老人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问题频发,更主要的是他家长地位的下滑:他似乎觉得自己应当永葆青春,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孩子永远认同他的“权威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一说什么就招来对方的“横眉冷目”。这个事实让他觉得颜面无光,也觉得难以忍受,但却毫无办法,因为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已然衰老的事实。这种现实带来的结果是便是越老越“乖僻”:既然在家里他已经失去了权威,那么他就想将自己失去的在外面补回来,所以他总喜欢跟别人对着干,当然,他会用他活了一辈子得来的小心谨慎将这种“拆台”的心态和行为掩盖得很好。
当他迈入厕所时,偶然之间看到一个不甚熟悉的身影。大爷之所以能做宾馆的保安,主要是因为他能很快地记住一个人的模样,他那亲戚正是知道他有这种技艺,才选择让他来值夜班的。这身影令他觉得有些诧异,因为这时节住店的旅客并不多,况且现在在宾馆的房客他基本见过了,所以这人的出现令他感觉有些奇怪,但肚子的疼痛令他无暇他顾,他没仔细看便匆匆进入了隔间。
当他颤巍巍地回到自己门口的小板凳上,拿起放在地上的蒲扇后,生理问题的暂时解决使他拨出些空闲来考虑其他事情。那个令他陌生的身影很快便随着屋外的蝉鸣一起进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他觉出些怪异,但却始终找不到怪异的根基,这令他没办法放下这个问题,又没办法解决这个疑问,而这时他看见小哥靠在转椅上闭目养神,本来在嘴边的话也就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一阵风吹过,街灯后的树丛再次发出沙沙声响,宾馆门口也再度归于沉寂……
八
男子仍旧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有些后悔一开始没脱掉衣服再躺上床,那些微小的土粒现在硌得他浑身发痒,他感受到被罩与被芯的脱离,它们缠在他的腿上,这令他感到烦躁不已。但他深深地知道这些不过是“附加产物”罢了,前台小哥的善意提醒成为卷走他困意的根本原因,他无法从被捉住的幻想中逃离出来,以至于一闭上眼,他的脑海里出现的都是那四个人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开始检索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人际交往情况,甚至开始思考自己从记事起所可能得罪过的人,方才那种“希望是梦”的自我麻痹显然失去了它本应具有的效力,由此而来的是窒息感和深深的疲倦对整个身体的侵袭。
最后,他选择起身去关上窗户,他以为在蝉鸣和机械奏鸣曲中选择后者可能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结果,因为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证明前者的聒噪除了平增他的焦躁之外毫无其它“建树”。
在走近窗户的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某种来自深渊般的目光投射在了他的身上,他警惕地向窗外望了又望,结果是什么也没看到,但他仍旧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然后用他最快的速度将内窗封死并拉上那难看的深褐色窗帘。在这一连串动作结束后,他下意识地蹲下,试图躲避那令人不安的“目光”,这时,他已经远离了令人烦闷的蝉鸣,但他却愈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似乎被这种精神折磨侵夺了心智,故作轻松和自嘲的能力已经远离了他的身体。炎热很快充斥在整个屋子内部,他不得不从墙角站起来打开吱吱作响的远古空调。
灰尘的味道伴随第一次出风弥漫在空气之中,这令他感到恶心,呕吐的欲望很快翻涌了上来,他无法遏制这种突发事件的发生,可是衣服还挂在洗澡的地方,他总不能吐在洗手池里!对于洁净的最后要求令他不得不开门,走向对面的公共卫生间。
清空呕吐物之后他没感到状态有所好转,水龙头的流水声将他从恍惚之中唤回现实。在第四次将水拍在脸上之后,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憔悴疲倦的脸,但怎么也令他无法将之与自己的面庞很好地加以对应;疑惑之际,他瞥见了那个揉着肚子的保安大爷。
再一次回到屋里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与“美妙”一词相去甚远的机械奏鸣曲,但留给他的选项只剩下了忍受。他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那张床令他感到难受——思考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所能采取的举措。不久前来自窗外的那种无来由的凝视感令他头皮发麻,也让他坚信自己必须采取下一步行动,可面对漆黑一片的客舍和这个自己也说不清在哪里的破地方,他除了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以往的记忆,再也无法找到半分处理的方式。他与整个房间一起,陷入了沉默。
九
旅馆对面的街灯重复着它接触不良般的闪烁,飞虫的宴会进入尾声。在夜幕的笼罩下,风不时吹动那些道路旁树林的枝叶,间或出现的沙沙声和经久不断的蝉鸣笼罩着整个地区。除了旅店里这三个无法/不能入睡者,所有人都沉陷在睡梦之中。他们在有意无意之中等待,或说期盼着,那场终将到来的围捕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