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1
金陵城外,夜晚。
“快点,快点!就要开始了!”一个男孩从他家门前跑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扭过头来大声向后面说着。
“跑慢点儿,我都跟不上你了!”又有一个稍微胖些的小男孩儿“跑”过去,一边用力地喘着气,一边说道。
“去晚了可就买不到了!”第一个男孩不耐烦地蹦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今天上午路过那里的时候还问了那个老板今天准备的充不充分呢!”小胖子恢复正常,开始慢慢走到他的旁边。
“怎么说?”
“他说全京城的‘果食’商都盼着能在今天好好赚上一笔呢,少不了你的那份儿!”
“好吧,但还是得快一点儿,待会儿就要放烟花了!”闻罢,男孩儿不再那么焦急,和小胖子一起走了起来。
“嗯!”
坐在门口的他望了望渐行渐远的两个孩子,心里感到有些失落,他们口中的“果食”二字毫不留情地激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然而他却不敢去跟上去,因为家里还在忙着一项重要的事。
“阿宝!”
他听到父亲在叫他了,他得赶紧进屋去。
“来了!”说着便跑起来。
“又跑到哪里去了?快该开始了,等事情办完了再想玩的事情,啊。”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母亲正端着两盘糕点从厨房走出来,她见到儿子,说道。
阿宝与母亲一同进了侧房,父亲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脸上带着无奈和紧张。当他看到妻子和孩子一起进来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拱了拱手,俯下身子对躺在床上的人说:“爹,他们过来了。”说着便将躺卧在床上白发苍苍的老者扶坐了起来。
桌上略显微暗的烛光映衬着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庞还有他那愈发佝偻的身影,他先是恍惚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望了望刚刚进屋的媳妇和孙子,缓缓说道:“阿宝,姗姗,你们过来了。”
“嗯。”媳妇在应答的同时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到了香案上。
这时父亲已经将年迈的爷爷搀扶了起来,老人向媳妇点了点头,在儿子的帮助下走到香案前。阿宝此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爷爷已经走了过来,他在刚刚听到等下要放烟花的消息之后便早已下意识地将其它一切事情一股脑儿抛到了一边。父亲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悄悄拽了他一下,阿宝这才回过神来,立刻站正,望着面前的爷爷。
老人颤颤巍巍地将桌子上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块无字的牌位,他看了看那块牌子,将它摆正,继而缓缓说道:“差不多到时间了。”说着便双手合十向它鞠了一躬。一旁的父亲和母亲也随即哀悼,阿宝虽然还不懂得生死之事,但心中也或多或多少地知道这是一件极为庄重的事情,带着这种难以名状的敬畏,他也照着爷爷的样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事毕,众人一同走到正厅,准备吃晚饭,屋外时不时传来的嬉笑与欢闹声与刚刚的严肃行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老人端起身前的酒杯,看了看里面的浊酒,又看了看一旁的媳妇,心中觉着有些愧疚,便说道:“姗姗啊,今天真的是辛苦你了,好不容易到了七夕乞巧的日子也没能让你好好的出去放松休息一下。”媳妇听到公公的这番告白心中不觉涌上一股暖流,她有些害羞的笑了笑,说道:“爹,没什么,这是我们做子女应该的。”话还没落,一旁的丈夫就抢着说道:“爹,您这还跟我们客气什么,您老人家有什么事情就尽管吩咐我们就行了!”他已经有些醉了,老人看了看面色微红的儿子,笑道:“光儿,今天确实是麻烦姗姗了,毕竟这些年都没能让她好好过这个原本属于她的节日。”“也确实……不过,爹,从小时候开始,您每个七夕都要为那个无字的灵位供些什么,我问了那么多次您到头来还是没告诉我您祭奠的究竟是谁。”儿子见老爷子今天心情不错,这时候便趁着酒劲将这在心中存留多年的疑问给问了出来。
“唉,都是陈年往事了,再提它又有什么用处?”老人说着,将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既然都是往事了,那您又为什么迟迟不能释怀呢?”儿子仍不依不饶。
“阿光,别问了!”媳妇担心再说下去会让老人心里难过,不由提醒道。
阿宝本来专心地挑着自己喜欢的饭菜,但是听到父亲所说的话,心中也不免有些好奇,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坐在对面的爷爷。
老人听到儿子不依不饶,眼睛又对上阿宝好奇的目光,心中原本坚定的想法有些动摇。他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须,终于松口,“罢了,罢了,隐瞒了这么久,终归还是到了要告诉你们的时候了。”
在四围的烛火映照之下,老人将尘封已久的往事娓娓道来……
2
那时距离青年开始学习武艺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所跟随的师傅也早已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学这身武艺并不是为了什么宏图大志,仅仅是想着能在武举之中拿到个一般的成绩得以谋取个一官半职。凭他现在的本事,这到并没有什么难度,而且此次参举,他所遇到的对手也不是多么难缠,当他感觉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放弃争夺最后的位次。发榜的时候不出预料地名列其中,虽然听上去他是百无聊赖的一个人,但实际他的心中终归是有一颗传统武人忠君为国的态度的,但因为国君的不事军武,他被安排为宫中的近卫。这一年刚刚改元,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开宝。
因为是近卫,所以青年常能看见这位一国之君:他或是同朝臣宴饮同乐,或是独自站在的高阁之上默默地眺望远方。青年觉得这位君王是有才华的,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陈思王七步成诗,他似乎也未曾不可,记得有一次他醉酒成兴,以衣襟为笔,着墨而书,其字飘若游龙,确实不可方物;又有一次他醉后踏马而出,迎着清冷月光,在皇城之中漫游,虽已吩咐侍卫不得跟从,但出于对安全考虑,大臣们还是派青年跟随在他的后面。当他这个木讷的近卫跟随君王行进在城中,听着清脆的马蹄声时,他也似乎理解了为何那些大臣一个个在怒其不争的同时又对这个浪漫潇洒的君王不离不弃。[1]
然而好景不长,开宝三年,科举不得志的樊若冰叛逃北宋并向太祖进言南下,消息传回,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在一次又一次交奉巨额的贡品,试图维持现状无果之后,留给国主的就只剩下交战这唯一的选择了。之后郑王北去不返,国主便愈发显得愁苦难耐,以至于每日都会独自在一个地方长时间的思索,有些时候他也会和他谈一谈内心的愁闷,而青年却也只能笨拙地说些安抚的话语。有一次北宋遣使令国主入朝,接待过后国主心中愤懑不已,在护送他回寝宫时,他真切地对青年说道:“这使节真是欺人太甚,尽管等着瞧好了,他日即便是你北宋来犯,寡人也会亲上沙场为我苍生社稷而战!纵使最终失败,寡人宁肯殉国自焚也不愿作亡国之鬼!届时爱卿定要为我左膀右臂!”[2]看着他因为激愤而颤抖的身躯,青年觉得这位平日里庸碌无为的君王实际上对这千里江山也是有着无限的眷念和责任心的,所以他也用极恭敬、刚劲的语气回答道:“臣愿与陛下共进退!”但这终归也只是气头上的愤恨之言,因为彼时的“金陵王气”早已经“黯然收”了。
后来的故事也是世人皆知,宋军铁锁横江而渡,围困金陵,国主屈辱求和。出降之前,国主曾暗令宫人积薪燃火意欲自焚,若非青年及时赶到将之从中救出,国主便将死于一炬。[3]他始终记得恢复平静之后的国主痴痴地望着燃烧的薪火,火光映照着他泪痕已干的双颊,他悲痛地向青年说:“卿又何必如此,去国入朝终究也还是会落得个死于非命。”他似乎早已知悉自己今后的命运,一语成谶,后来也确实如此,而这也使得青年悔恨一生。
他始终记得国主离开金陵的那天,峭寒风吹,离歌皱起,那一瞬间他似乎已然风烛残年,望着面前的层楼宫阙,他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叹唱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话音未落夹道百姓无不垂泪涕泣,他用衣襟拭了拭脸上的泪水,继续道“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说着便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曾经阁台,然而身前入眼的却仍是宫中故人,看着这些哭哭啼啼的故人们,他又悲从中来,不禁唱道:“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苍黄辞庙日,教坊独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言罢便被北宋将官带走了,再也没能回头。
3
“国主虽然为君不敏,但终归是对大唐是有着无尽深情的,传言他之所以死于牵机之毒也是因为无意中向小人诉说了心中的悔恨与离家的苦痛而遭至太祖迁怒。若不是我当年臆断之下阻止他自焚而死,他也不会这样死于非命啊!”老人最终还是将这件往事述说了出来,这时的他感到有些如释重负,但回忆本身又使他无限伤感,因而泪流不止。
老人的话音落下,儿子与媳妇尚未从这惊人的现实中平复过来,一时感到有些恍惚,也都沉默不语。阿光想起小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时常会若有所思地望向北方的天空,每次自己问他在想什么,他总是笑着说没什么,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对于那位曾经的君王有着如此深厚的情谊,他顿时觉得自己做错了大事,在心中不断指责自己的愚昧。唯有阿宝,在听完爷爷的叙述之后仍旧如常,但看着一言不语的长辈们,他内心里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伤感。
“嘭!”
屋外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屋内久久的沉寂,随即,不可胜计的花火在刹那间缀满了天穹。“是烟花!”阿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他回过身去望着墨蓝夜幕中闪烁的光粒,“爷爷,快看,放烟花了!”屋里又一次响起天真无邪的声音。他伸出细嫩的小手指向天空,回头看向苍颜华发的爷爷。
老人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顺着孙子的小手望去,绚烂的烟花在天际争相绽放,恰如彼时宫中笙歌不断的佳节之夜,他看着阿宝兴奋的笑容,心理不禁被暖意充涌,他想到“是啊,今天是七夕啊,您在天上也会感到人间的欢乐吧。”阿光和妻子看着老人情绪逐渐恢复,心中也不再如刚才那般忧虑。
窗外的花火在空中接连绽放,一旁传来的是万家和乐的声音,阿宝跑到院子里,随着天际上五颜六色的光粒不断地跳动,阿光搀扶着老人,和妻子一起慢慢地走到门边,当他们一同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方才的感伤已然如烟,这一刻,迎接他们的布满繁星与光亮的美丽夜空……
注 释:
[1] 化用《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
[2] 典自《江南野史》:“初,后主既拒绝朝命不行,常谓人曰,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期不获,乃举实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见于夏承焘《南唐二主年谱》,第139页。
[3] 改自《谈苑》:“先是,宫中预积薪,后主誓言,若涉及不守,当攜血属以赴火。” 见于夏承焘《南唐二主年谱》,第149页。
参考文献:
[1]夏承焘著,《南唐二主年谱》,《唐宋词人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年版。
[2](南唐)李璟、李煜著,王仲闻校订,陈书良、刘娟笺注,《南唐二主词笺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
[3]程民生,《七夕节在宋代汴京的裂变与鼎盛》,《中州学刊》,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