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拨开轻拢着的晓雾,映照在夹缝中布满着绿意的青石街巷;垂在河面的木叶上,水汽缓缓凝聚成一滴滴朝露,蜂鸟扑扇一下翅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一家的檐梢悄然落在浮于水面的枝丫上。

“嗒”

叶片上一滴滴汇聚的露珠落入了水中,仿若静止的一切被这清脆却微弱的声响唤醒。

远处一个中年脚夫慢慢地挪着他的步子,挑担篮子里满当当的是浸润着水汽的菜蔬,因着明媚的天光,即使肩上扛着沉重的担子,他也打心底里感到愉悦。当他扛着篮子走上那方画桥时,似乎是跟随着他的木屐踏出的塔塔声响,一阵喧嚣席卷了露气和静谧浸染的街巷,人马陆续从画桥的两岸露出头出来,时间也就这样开始了它又一次的运转。

(二)

“瞧一瞧,看一看了,菱角二钱一斤了!”

“刚出炉热乎乎的烧饼,一钱两个啊!”

熟悉的光亮照进惺忪的睡眼,两只眼皮依旧进行着它们最后的抵抗,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边伸懒腰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耳畔依旧回荡着不绝于耳的吆喝声,这平日里早已熟稔的一切都提醒着我,是时候醒来了。

张开眼望望万里无云的碧空,高悬在天际的金乌尚未膨胀到它最宏伟时的模样,现在概是巳时,下榻的算是家上档的旅馆,不然阳台上也不会搁着这些生机盎然的花草,作夜到还算是睡了个安稳觉,不枉我傍晚的时候找了半晌。站起来在栏杆上走了个两三趟,差不多四肢已经舒展开来,这时,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开始用它“咕噜咕噜”的声音提醒我是时候去找点什么吃的东西了。我一下跳到了紧邻着的房子的屋顶上,然后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顶檐行进一边寻找下一个落脚点,旁边卖茶吃的店家很快被我选中,那个高度适中的凉棚正好可做我下到地面上的的缓冲垫,于是我再一次矫捷地起跳,就这样,我终于回到了那熟悉的带着些许滑腻的街道上。

“最好先是找点水润一下嗓子”,我这样想着。环顾四周,恰好发现邻桌的客人刚刚走开,碗中的茶还没被小二收去,我一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有些贪婪地舔舐着余温尚存的茶水,目光也警惕着四周的人群,以便被发现后能迅速跑开。在干涸的嗓子被茶水充分的浸润之后,我循着行人的间隙走向下一个地方。

说实在的,我常常为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到幸运,无论如何饭食和宿处总是不缺的,因为这地方总是有着数也数不尽的人还有像远处那连绵不断的青山般的一座又一座的楼台,更何况,作为一只猫,无论走到何处也总是会有喜爱我的人。当然了,之所以知道他们喜爱我是因为我多多少少还是听得懂一些人们语言的含义的,即便听的不很明白,也总能结合着他们的脸上的表情从而感到些他们的喜怒哀乐,要不然我怎能在满是人类的地界上生存下来呢?

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一个狭窄的小巷,在迈出巷子的一瞬间,远处的静立的翠山碧水、近处的停泊的百舸千帆还有比这刚刚那小路上更加繁华的街市商旅都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视线中。我也随即挺直了脊背,昂首阔步地走这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因为这才算是我真正的归宿地,无论夜里在哪里睡下,到了白天我定然会回到这临湖的市肆来,多少年来,风雨无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这里有个晒太阳的好地方,而且那里永远也不会使我感到无聊。

这不,已经到了。

(三)

“人道是: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这两浙杭州府自太祖皇帝以来已然是江南的命脉中枢所在,而这杭州城内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这与远处灵隐山相辉映的西子湖了。如今看来,也确实可堪其称啊!”

“是啊,谁人不知白香山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啊?虽然现在早已经是仲夏时节,但望这长堤青柳、畔岸红荷,景致诚不輸早春时节啊!”

“兄台所言极是,来来,我敬兄台一杯!”

“来!”

“哎!客官您里面请嘞!”

“小强子,快,招呼着这位爷!”

“还是一如既往的喧闹啊”,我想着,在跳进门槛的一瞬间,各种各样的声音鱼贯入耳中,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此起彼伏的状况,我总能无视这些嘈杂的声音,熟练地跑上人员来往的楼梯,然而在绕过二楼的梯口时却隐隐觉着氛围好像哪里有些不对,我停下脚步向下望去:原本喧闹的大厅里突然安静了许多,只见一位气派不俗的男子走进堂来,望了望四座,众人随即停止交谈、放下手里的酒杯筷碗一齐向门口望去。见状,店小二迅速去叫了掌柜的来,然而还没待掌柜的开口,这男子便先笑道:“诸位何见了我便停下来不动了?这倒是我孙某扫了大家的兴致了!”随即他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继续道:“诸位不必拘泥,各自该喝便喝该吃便吃罢!”听罢,满座宾客皆会心一笑,喧杂声便慢慢又起来了,而这男子则由掌柜的引着进了里间。

“这人也好生奇怪。”我心里不禁想到,刚没走两步便听到廊中两个小厮在议论:

“哎,你瞧,”说着便指向那个男子,“听说这就是前两年调任于此的孙转运使,当年科举他可还曾荣登过状元呢!”

“是吗!我还正纳闷为什么大家都突然都不做声了,原是来了这么个大官人!”

“这事到不常有,但是咱这怡兴楼,隔三差五地,也总会来几个达官贵人。说到底也是因为掌柜的厉害,能请来闻名江南的楚楚姑娘在这里震场子,凭着姑娘的名气,这杭州城里还有谁人不知咱这‘湖畔第一楼’啊!”

从他们的语气和表情里我才听出这刚刚来的人定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然而这终究也没引得我多想,因为说到底这和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毕竟在我心里最为要紧的事情还是快去到自己的目的地从而太阳底下悠闲地补个回笼觉。

然而正所谓一波刚定一波又起,当我迈着步子继续往楼上走的时候,却又突然听到二楼传来一声长啸,我心想:今天真不太平,怎尽撞见些个奇人异事?刚想罢便看到一个身着青衫、醉的快不省人事的男子正瘫倚在柱子上,店小二站在一旁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男子摇头晃脑地诵道。

“去去去,揽什么日月!”小二不耐烦地说着,“别在这儿发酒疯,不把酒钱给补上就快点儿给我滚出去!”

“谁没钱!你,让…让!我,拿…钱!真是的,‘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听到楼上的喧闹,食客们也一个个将好奇的目光聚集到二楼。

“嘿,我说,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就如此不讲礼呢!”店小二有点儿气急败坏了。

“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也得喝酒啊,没有酒还就没有‘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青莲了呢!”那青年依旧边说边抢小二手中的酒盅。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付钱,付完钱你随便喝!”店小二一甩胳膊,把青年撂到了地上。

“钱,钱!钱什么钱!‘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你看看这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多好的天气,多美的景致啊!你还说钱,真是俗气!还不快让我多喝点儿,且乐仙乡?钱我是差不了你的。给我吧你!”说着,他一把抢来酒盅,又乱喝一通。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时,他们二人都没注意到,刚刚入座的孙大人这时已然走到了青年的身后。

“唉,这下可麻烦喽!”我心里想,终于也绕不过心里的好奇而停下了步伐。

“你刚刚说:‘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看样子,你倒是有几分文采。”孙大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嗯?你是谁啊?”青年眯缝着醉眼仰起头看了看身后这个气宇轩昂的人。

“哎,还不快起来赔礼道歉!这是两浙转运使孙大人!”店小二知悉事情不妙,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说着顺带将一杯凉茶泼到了青年的脸上。

听罢“孙大人”二字,加上迎面而来的凉茶,原本神志不清的青年好像遭了晴天霹雳一般迅速清醒了过来,他晃了一晃,继而立刻起身鞠躬赔礼:“草,草,草民柳生不知孙大人到此,多有得罪,望,望,望大人见谅!”

“哈哈哈哈!(对侍者)我有这么吓人吗?(对青年)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孙大人见此不禁笑道,“无妨,无妨,年轻人确是当有这份狂放!我听你出口成章,倒像是有几分文采,方才我在楼下听乐赏景,现又闻得你这词句,心觉颇妙,不知可否请得动你这在世的李青莲陪我下去聊上一聊?”

那青年当然不敢推辞,便道:“岂敢,岂敢。承蒙大人相邀,小生自当作陪。”说着便跟从孙大人下了去。

“真是怪人!”我不由得又感叹了一声(实际上只是“喵”的一声罢了),然而却又觉自己做声将被小厮听闻,便迅速跑开了。后来的事情是我醒后离开时走在房梁上从小厮跟其它客人讲述的时候顺便听来的:

且说两人走进贵宾席后,整个酒楼的客人都在议论此事,更有许多胆大心切的人围在厢房外侧着耳朵偷听。

屋内,孙大人一边轻拂自己的胡须一边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兄弟,方才我听你吟的几句《如鱼水》文采斐然,现今恰逢晴空万里之日,更有颇晓音律的楚楚姑娘在此,何不赋词一首,以快在座众人之心啊!”

柳生闻罢,拱手而答:“小生不才,愿大人许以片刻供小生思索。”

“不着急,不着急。”说着,孙大人笑着举起酒杯。

柳生也举杯小酌一口,同时眉头紧锁,嘴中沉吟不绝。突然他灵光一闪,愁眉舒展,快活地将残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屋子中央,震袖抬手,缓缓脱出: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做思考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好!”满座宾客不禁共同称赞。

“诸位莫急,且听下片。”孙大人虽是心中满怀期待但仍旧沉得住气。

“重湖叠嶰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抬头向孙大人,微笑)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哈哈!好一个‘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不愧是‘在世李青莲’啊!你们听听,这小小的一首词可谓是将这偌大的杭州府给写的干干净净啊!”孙大人不住称赞道。

柳生唱罢,楚楚姑娘当场和曲而歌,曲声悠扬,门外听客闻之皆争着传与他人,一时间引得整座酒楼尽相吟咏此词。

(四)

回到当时,话说当我快速跑开之后,最终在整栋楼的最高层(第五层)停了下来,因为在高层,所以这里并没有受到楼下喧嚣的侵扰。我定了定神,然后便静悄悄地走向这层朝阳的厢房,实际上这里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这屋子的窗边有个摆放盆栽的檀木桌,除却景盆所占的地方,余下的空间以及窗台的位置正好供我躺卧而不至被发现。这屋里住着的是位养尊处优、待人温和的老者,因为我常来此处,他有时甚至会提前备好些食物供我食用,我也因此不再惧怕他,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得躲避那些侍者。

“喵”

“你来了。”听到我的声音之后,一个苍老但却温暖的声音响起,门是半开的,我走进去站定在那里,望了望这位身着一袭绀蓝长衫的苍颜华发的老者。

“今天天气真好啊,真可谓是‘风淡淡,水茫茫。动一片晴光。’唉,瞧我这脑子,你一只小猫懂什么‘风水动晴光’啊。”满怀着歉疚和失落声音随着和煦的微风飘落到地面上,他苦笑着看了看我,然后不再做声。我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跳上了那个心心念念的桌子,然后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卧了下去。

沾染了些许尘埃气息的日光映照在我的脊背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温度渐渐升高,即便有着清风吹拂也不会感到寒冷。快睡着的时候我依稀听到屋子里有了些声响,那声音已经不能说是悠扬,但终归是有着些许的韵律,在这种氤氲着缱绻的氛围中,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未曾想啊,已然‘翻似烂柯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我依稀听到了那声感叹,风掠过身上覆着的毛发刺透到了身体上,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睁开了双眼。

“小家伙儿,你醒了。”老人微笑着看了看我,我这时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走到了窗边,为了表示友好,我低着头向他走了过去。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自顾自地便说了起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就跟今天楼下那个小伙子差不多的年岁。我想你上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他了吧,傻愣愣的,还有着无限春光般的未来,多好啊!”说着,他顿了顿,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我的身上,透过绒毛我能感受到那手上被岁月雕琢过的印痕。

“唉,其实是好也是不好,当年我不也是这样,念叨着孟东野的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就兴冲冲地去赶考了吗,如今呢,宦海沉浮一生,再也走不动了,只能‘错把异乡当故乡’喽!”说着,他又苦笑了一声。

“现在想来也觉得悔恨,兢兢业业地读了那么些个经书古籍并且听从夫子的话穷其一生去求取这些个一官半职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说的倒是挺好,什么“济世情怀”,到头来当年的一腔热血还不是一早就被冰冷的现实给浇得什么都不剩了!小家伙儿,你看那些乡野中的凡夫俗子、市肆间的行脚商户不也过得挺好的吗?读书做官,这条天经地义的路子真正是我们该按部就班地走的吗?为什么我们总不能这样活得简单一点儿呢!我是真羡慕那些个‘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浪子啊,不说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但你看看他们一生遍访名山大川,也算是做得了一个个逍遥快活的人。”

“我学了一生的孔孟之道,夫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我诚然是做不到了,唉,谁能想到,忙忙碌碌了一生都没想过的事情,现在却令我这个已是半死之身的糟老头子开始越来越困惑了。”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虽然他的话语我压根没有听明白,但是他衰老的脸上却透露着一种沉沉的哀痛。

“罢了,罢了!我这颗榆木脑袋就算是想再多也终是想不出个结果来了。诺,盘子里还有些剩余的菜蔬,你若不嫌弃的话,权当你听我倒了这半天苦水的酬劳吧。”说着,他指向屋子里的另一张桌子,然后便摇了摇头,默默地出去了。

“铛……铛”

报时的更人敲着更鼓走了过去,我听到侍者点亮了屋外的廊灯,匆匆低下头扒拉了几口老者留下的饭食,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跳下了桌子,从窗子望去,远山挽留着斜阳,留下一抹黛色微漾在天野交接的线上,泛着荧光的月已经显露在渐渐被墨蓝色的汁水浸染的天幕上,夜的使者乘着湖面上吹来的清风驶过畔岸的市肆街巷,灯火从湖边的一艘艘渔船中透亮出来,红荷在微光下显得更加娇艳动人,它们一起点染着整个暗蓝色湖面。

是时候离开了,当我走出怡兴楼的大门时,耳畔依稀听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乐音,它诉说着那句我听不大明白的话语: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可能人世间有太多太多我不懂得的事情,但是我只是知道,无论如何,朝阳总会在明日升起,这繁华的城市在每一个明日也依旧会和每一个今日一样,熙熙攘攘……


后记:

不得不说这次只是一时兴起,时隔两年再次试着抬笔想写点儿什么,反而最后感觉倒还不如当年自己写的那般流畅,说来也属实惭愧,一直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把它发出来,毕竟确实称不得是好,然而最终还是没绕过人人皆有的虚荣,现在发出来,也仅敢说权且做个诸位消遣的玩物罢了。

感谢阅读,

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