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被理解中,用成为一棵树来自我救赎(顺便谈谈所谓的“媚西”)
细腻精致,用鲜明的隐喻象征来彰显自己作品的文学性,笔调凌厉。从崔恩荣到金爱烂再到韩江明显存在一个从轻柔温暖到冷峻严酷的过渡,在画面构成意象选取的明暗色调、情绪传递的饱和度、整体语言修辞的锐度上也都近乎存在渐变的情况。这种变化很有意思,这些女性作家同样书写韩国女性的生存状况,甚至都不无例外地涉及到历史,但似乎精准地彼此错开了。
前两部分以男性视角看待英慧的文字,都存在十分令人窒息的成分。完全将妻子视为物,毫无感情甚至可谓丧失了人性的丈夫(姐夫与妹夫分别对对方的妻子怀有隐匿的欲望,也都对自己的妻子施过“强暴”),仍保留封建性的父权大家长(强迫吃肉的描写让人回想起周朴园对周萍的命令,也有一种回到高家直面高老太爷的感觉),将对方视为美但本质上只是自己欲望投射的对象的姐夫(只是这种投射以一种相对平等的方式来达成,姐夫的自卑与这份关系本身的畸形都是促成这种平等的缘由,可悲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这对英惠而言却是“美好的”)。作者用锐利的目光扫过形形色色的家中男性,如同在用锋刃对腐尸进行毫不犹疑的肢解。英惠的素食倾向与最后向植物转变,对标着男性的肉食性与他们逐欲过程中所表露出的那种动物性,想让自己蜕为植物的这种想法也是一种自我救赎的努力,只是身处肉食者主导的社会(倒确实印证了“肉食者鄙”这一风马牛不相及的远古论断),这种努力与设想都只能化作泡影:不仅无法被理解,更成为要被着重规训、扭转的“畸形”的典型。在这个意义上,英惠的蜕化是也只能通过自我伤害来达成,这种建基于自毁上的反抗反而渗透着无比强烈的求生意志,这是她身边所有的“肉食者”与“正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这一点在第三章,透过仁惠的视角能够看得更为清晰。
第一章已经通过间或插入的英惠的自白来呈现女性备受压抑的心理状态,第三章仁惠既是外人又是另一个“英惠”,透过她的目光,在已经陷入精神异常的英惠之外提供了一个“正常”的女性的视角,从而更全面地勾勒出了这部作品中的女性对自己生存境况的理解。但就是这一部分也充斥着姐姐对自己生活的怀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与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一切的不安。她忍不住思考的是“如果没有这样”英惠是不是就不会陷入今日的境地,更进一步,她从英惠身上看到同样在苦苦挣扎的自己:“当下她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失眠,正是英惠在很早以前所经历的一个阶段。”“如果丈夫和英惠没有冲破那道防线,一切没有像沙堆一样坍塌的话,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她知道,如果现在倒下去的话,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难道说今天英惠吐出的血,不是从她的内心喷涌而出的吗?”在此,仁惠对自己生活的反思,对自己何以走到如今这般境地的回顾,其实也是对英惠陷入“疯狂”过程的一次确证和再演。只有在这个部分,我们或多或少读到了类似《明亮的夜晚》中的女性的互相照亮,类似金爱烂笔下那些女性在面对生存时的苦苦挣扎。但不同的是,这一部分中除叙述主体仁惠之外,被摧毁同时也是仍在最终寻求自我救赎的英惠作为一个对照,时刻彰显着自己的“在场”,她渴望成为树的那种执着与精神渐趋压抑、身体形销骨立相结合,共同形塑的诡异感如同泼洒在画幅上的翠色油墨,厚重浓稠,让人无法不注意到这抹熊熊燃烧几乎将所剩无几的空气消耗殆尽的绿意。这倒让人很难不联想起鲁迅在《药》中所着意刻写的血色。如此看来,这种处理在保持极度现代感(更多是荒诞带来的)的同时又附着上了复古意味(象征主义,很奇怪,确实会觉得象征主义也有些“古”了)。正是在仁惠的视野中,我们能够看到女性在成长与日常的生活中所经受的压抑与困苦,她们是如何被逼迫一点点丧失掉自己本有的丰富的可能,又是如何连自我救赎的努力都被剥夺的。
当然本书所采取的连缀方式与传统的长篇不同,实际上在处理的时候也确实更像三个独立的中篇,一些论者对此的诟病倒也是可以接受(主要是风格上)。但令人觉得不安的是,有着完全将韩江的本次书写视为对西方中心的迎合的论调:“那新世界文学推崇的是具有个人风格的美学典范, 还是一个政治正确的文化符号? 资本力量、国家意志与文学品位惯性如何与原有的话语形成合谋? 东亚女性创作进入新世界文学, 是带入了新鲜的形式还是不过印证了一套已有的审美话语? 它真的打破了西方中心主义还只是一种虚假多元?”这样一种看法并非罔顾事实,但却难说不是片面的,如果拿着国家社科基金的大学教授以如此先入为主的观点来评定作品,而并不是去尝试勾勒文本所触及的那些丰稔细腻的社会现实,那我想这也并不一定能够唤回一个其所期盼的多元共生的世界文学生态。过度强调所写均为西方的书写与阐释传统是否是对整个世界的现代化进程的罔顾不察?我们如今真的还能将什么是西方的什么是世界的什么又是自己的分得那么清楚吗?仅就当今的现实与写作来看确实很难,因为作者所接受的及其在运用中所体现的都是融汇后的结果。我们很容易看出杂粮粥所用到的不同原料,但如果是破壁搅匀之后呢?女性角色、父权专制、生态、身体、畸恋、素食、疯癫、变形又真的只是西方的观念?如此这般将“西方”这样“西方”那样套用在文学阐释中,不只是论者所批评的韩江以及韩国文学,我们当下的许许多多文学难或许也就同样被取消掉了存在的意义与合法性。说白了我更好奇,如此坚执分野的学者自己眼中的非西方的韩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到底是怎样的?这种以己来尺规的非西方就真的能代表各民族国家的传统了吗?
最后不得不说,新作家与新作品——尤其是新进在国内火起来的,实在是本科生很好的写论文素材,写了还能发也敢发,如果当年我也有这份眼力见,说不定也不至于如此沉沦下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