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为原本科课程西方现代派作品导读作业。

问:饥饿艺术家摒弃了很多欲望,连最基本的口腹之欲都放弃,成为牢笼里的饥饿表演者,一心追求无法令自己满意的艺术。同时,他也说到,选择饥饿是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合胃口的饭菜,他的饥饿表演其实更像他致死都不能满足的欲望的延续。饥饿艺术家究竟是无欲的还是贪婪的?艺术家应该无欲还是贪婪?

答:

一、精神分析视域下的“贪婪”

显然,从题目的设问方式以及这种提问方式背后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拉康的凝视理论视域来看,饥饿艺术家无疑是是贪婪的,他的贪婪最突出也最集中地体现在对于“艺术荣誉”的追求上,为此他不愿意在表演结束后停止自己的饥饿艺术,他想方设法在饥饿状态下让他人能够看守他从而为他的饥饿艺术做出切实有力的证明,在社会习气转变后仍旧不放弃自己的饥饿艺术,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秒,即便那个时刻他已经知道这种艺术表演对他人而言毫无意义,但他仍旧将错就错地“饥饿致死”。

如果运用拉康的凝视理论来看这种欲望可以将之归结为一种被凝视的渴望,这一点在艺术家身上显示得十分明确,在时代发生变化之后他仍旧不愿意放弃饥饿表演,位处铁笼中被他人观看已经成为他生存下去的一种动力,换言之,“被看”从自觉内化为一种下意识举动,它能够为艺术家带来一种欲望的满足感。由于这种满足感只能从饥饿表演中获得,因而饥饿就成为占据意识主导地位的选择,所以他所失去的对食物的欲望就被饥饿表演带来的快感所取代了。从这一点出发,如果我们在这里接入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追求享乐”的理论,则不难发现满足感与享乐画上了等号,为了延长或说长期保持这种满足感,饥饿表演的时间就成为艺术家所关注的重中之重。至此,饥饿艺术家不断表演饥饿,不断得到观众凝视带来的满足感,不断继续遵循享乐本能追求继续的凝视,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期待与满足的循环体系,在这个意义上看,艺术家不断追求他人对自己饥饿表演的凝视就成为满足自身享乐欲望的重要方式,因而也就显示出其贪婪性。[^1]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即最基础的世俗角度看,饥饿艺术家的贪婪仅仅发生在精神层面,而在小说中所引入的商业社会和消费主义视角下,艺术家对于金钱财物无疑是无欲无求的。在某种意义上,上述两种判断确实对于普遍意义上的艺术家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适性。但在笔者看来,对艺术家的定性并不应该被仅仅归结于“欲望”一词,虽然由此所引出的艺术发生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合乎现实,但它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现象。有论者指出卡夫卡的文学作品可以被视为是“由隐喻伪装起来的精神自传”,这在某种程度上为《饥饿艺术家》的解读提供了更为丰富的且复杂的方向,倘若将小说中的饥饿艺术家视为卡夫卡对本人的某种自传性书写(确实可以这样看),那么问题将复杂许多。

二、从饥饿艺术家的孤独、矛盾看“贪婪”

笔者认为,如果要理解饥饿艺术家的贪婪性,还可以从以下这个角度入手。

在笔者看来,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身上具有两种根本特性——孤独和矛盾,而这两种根性与艺术家对“艺术荣誉”的贪婪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无论是孤独还是矛盾都因表演者所表演的“艺术”——饥饿而生。

从饥饿表演的外在条件上看,表演者必须在整个表演过程中呆在被上锁的囚笼之中。从一开始,决定成为饥饿表演者的人们便处于与世人隔绝的状态下,这样一种刻意的行为将表演者置于特殊的位置之上,从而拉开了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每一次表演为期长达四十天,饥饿带来的消耗会使他们在大多数时间内保持一言不发的状态,这样的结果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表演过程中逐渐塑造起饥饿表演者与人隔离的习惯以及思维。在文本中,饥饿艺术家仅仅和以前的经理具有深厚情感便成为这种现象的一个佐证。

如果说在饥饿表演刚刚兴起的阶段,小说中的艺术家很可能只是跟风而为的话,随着表演的增加,他最终将饥饿表演视为一种艺术,这使他在内心中将自己与前来观看的人们加以自觉地区隔,并为自己的行为建构起一种崇高性,正是这种对艺术追求的自觉意识将艺术家与普通人区别开来,从而构成了他精神孤独的根本来源。

在二十世纪以来发展起来的接受美学观念影响下,现在的我们能够更加自觉地看到艺术品作为接受链条中介者的身份,可以说,任何艺术之所以能够被视为艺术都无法脱离受众而存在,对于文学文本而言他们是读者,对于小说中的表演者而言他们是观众。

刚刚我们说到饥饿艺术家身上所显露出的孤独感体现在现实和精神两个层面,而对于艺术家而言,极富悖谬性的现实则是,这种孤独感带来的痛苦要远超常人——他是由于表演而感到孤独的。表演的最初目的是为了让观众观赏并理解艺术家所作出的行为,从而唤醒对方的共鸣,但由于饥饿表演与观众隔绝的性质,以及表演者向艺术家转变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心路历程的变动,艺术家的演绎在更多的层面上成为了一个空泛无比的“能指”外壳,其所赋予表演的内在意涵(追求艺术荣誉)亦即出于艺术家本意而产生的“所指”则由于这种隔离性而难以传递到观众那里,加之消费主义社会下娱乐至死的观念愈发被嵌入人们的潜意识之中,艺术家对于非功利的艺术的追求更难以被世人所理解,因而由此带来的孤独感相较于常人而言无疑是更为剧烈的。

从这个意义上看,饥饿艺术家所不断追求的“艺术荣誉”就可以被视为是一边维持表演的艺术性一边寻求理解者的漫长旅程。对于前者,小说所展现出的是他本身表演水平的大成和高超,因而后者则是艺术家更为注重的内容。由此可知,不被人理解带来的孤独感和误解成为了艺术家迈向艺术荣誉的最大障碍,而他追求艺术荣誉的路程则成为他的目标,成为他最终渴求的也是“贪婪”所指向的最终目标。他的贪婪也就因此不再仅仅是对于纯粹的艺术的追求,而成为对摆脱自身孤独的一种追求。

事情的荒谬性同样出现在这里。如果说饥饿表演成为艺术家感受到难以言说的孤独感的直接原因,这种表演同样也成为艺术家生存境况矛盾性的来源。笔者在上文说明艺术家所感受到的孤独感的时候已经提到了铁笼对艺术家带来的影响,这实际上构成了饥饿艺术家身上矛盾性的最表层,即渴望让他人理解但实际上却自我隔离与外界。在这里拘束表演者的铁笼具有一种浓郁的象征意味,它不仅是艺术家表演的舞台,同时也是受人监督的隔离机制,但铁笼更多象征着艺术家与人群隔离的现状与困境。**“艺术家对于艺术的无限和自由的追求,就限制在这样一个有限的不自由的空间中。在心理上,艺术家的艺术不仅不为人们所理解,更受制于他人。”“饥饿艺术家孤独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不与社会同流合污,并为自己的信念和坚持而骄傲;同时,又无时无刻地渴望得到被他所不屑一顾的观众的认同,在绝望和无奈中死去。”[^2]

越过这最外层的矛盾我们可以看到的是被作者无情揭露出来的第二层矛盾——商业与艺术之间的矛盾。在饥饿艺术家这里,商业给了他曝光于世人面前的机会,但同时也剥夺了他向艺术更深层迈进的可能,这对他而言是一把双刃剑。面对艺术的至高境界,艺术家无疑是贪婪的,他不愿意放弃达到荣誉的可能性,但他所达到的这种荣誉由于需要被外人所看到因而就必须被商业所裹挟,这里,作者安排了经理的出场。

笔者认为,经理的出现正标志着商业性对艺术性的消解,而这种商业性正构成了人们对饥饿艺术家不信任的一种来源。因为归根结底,对浸淫于资本社会中的广大观众而言,他们心中已经形成的是“为了满足欲求和愿望,无论怎样行动都是可以的”观念,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现代性所促成的个人主义和逐利性,作为逐利行为的饥饿表演也自然无法脱离这个序列,这也就成为了人们不信任饥饿表演的一大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提到合作伙伴经理对饥饿艺术家意图的歪曲,笔者认为之所以经理的办法被称为“惩治办法”是因为他实际上是知道饥饿表演者的真正意图和追求的,但可恶之处在于,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商人充当了一个欺骗双方的人:一方面他以自己理解表演者为筹码获得了表演者的信任,另一方面他又将这种理解转化为了自己赚取钱财的方式——通过指出一个实际上是真实的情况,但将之依附在商业行为背后,将艺术家对于艺术臻境追求的真实性加以商业化包装,从而消解掉了艺术追求本身的崇高性,瓦解掉了观众理解艺术家饥饿表演行为背后真正意图的可能性,继而造成一个唯有商人能够理解艺术家的实际情况,以此让艺术家不得不屈服于他,为商人的商业利益所服务。正因如此,既便饥饿艺术家已经达到了艺术的臻境,在达到这种臻境的过程中由于受到商业的侵蚀,其结果是造成了这样一种并非纯粹的功利性,因而艺术家所追求的艺术荣誉的或多或少就带有一种不纯粹性,其中不可避免地掺杂入一种世俗意味的他人认可和“虚名”。

在笔者看来,无论是由铁笼所塑造的表演环境带来的矛盾性还是这里商业与艺术之间张力带来的矛盾性,实际上都指向了饥饿艺术家面对的现实和理想之间的矛盾性,这样一种荒谬感体现在他无论怎样追求艺术荣誉最终都无法获得——即他越想要达到目标就越显得“贪婪”,但越贪婪却又越无法让他人理解自己。笔者认为,这在根本上是因为现代社会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不可理解这样一种现实状况。由于现代化带来的巨大变化,现代都市中的人们脱离了传统的族群式生活而成为一个个独立与他人的个体,这种独立性在让人们充分把控自由、平等的同时也造成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沟通与理解的困难——即隔膜,这是一种永恒存在的痛苦,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后来存在主义哲学所强调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这也是卡夫卡个人所遇到的一种状况,在他的一生中,他都渴望被人所理解,但实际上却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

三、艺术家的抉择

如果一定要在无欲和贪婪之中进行选择,笔者认为艺术家应当具有“贪婪”的意识。笔者这里所提出的“贪婪”可以视为一种广义、褒义的“贪婪”,它更多地指向创作和艺术追求这个方面。

这个方面的“贪婪”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充当敦促艺术家精进自身艺术水平的动力来源。对于学术研究而言,我们知道比较的目的不应当被局限在价值判断之上,艺术创作同样如此,但相较而言,价值判断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创作者用以作为督促自己的动力源。可以预见的是,“贪婪”的艺术家往往不愿固步自封,他们更多地希求能让自己的作品在艺术史上留下足迹,正如艾略特极为重视的诗人应当具有“历史”的眼光,他强调诗人不能将自己的创作孤立起来,而是要在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寻找到自己创作的所应当居处的位置。正是这种“贪婪”促使他们在不断比较和努力中形成自己独立的艺术品格和艺术价值,从而为我们留下璀璨的艺术星空。


[^1]: 徐丽娜.《饥饿艺术家》再解读[J]. 山东社会科学. 2015,12:489-491.
[^2]: 吕芳芳.“艺术家的孤独”解读——以《饥饿艺术家》《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为例[J]. 名作欣赏. 2016,24:59-61.